科普时间:治“秃”风云

第一个秃了脑袋的埃及人肯定很惊恐,从他的举动就可见一斑了。这位先人应当是疯狂地往头上抹一切当时珍贵的东西:动物皮脂、刺猬刺烧成的灰、狗指甲粉……所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在谢顶先生看来,都被救命稻草,但求让油光锃亮的脑袋瓜子重新长出毛来。

成书于公元前1550年的医学典籍《埃伯斯纸莎草书》(Ebers Papyrus)就记录了历史上的第一个治秃药方:在热溶的动物皮脂中混入洋葱、石膏、蜂蜜,甚至还有动物粪便。如果患者能吞下或涂抹此物,必将突如一夜春风来,青发复长,——当然可能需要加一个前提:患者祈愿头发生长的颂词被太阳神“拉(Ra)”感受到(1),传说中,这一位神仙掌管万物生长,头发…算是万物之一吧!

埃伯斯纸莎草书,现藏德国莱比锡大学博物馆

现在我们很难想象虔诚的谢顶者们对“拉”极少回应请求是何种感受,但是几乎毫无疑问的,上述药方至多只能归入毫无用处的安慰剂之列。不过且慢,在这个疗法被我们嗤之以鼻之前,不如仿效知乎提问,尝试问一下自己:对于第一个秃了脑袋的人来说,“头顶无毛”到底是怎样的一种体验?要我看来,恐怕这是一种耻感(shame),所以他才会去寻求解决方案。可是请注意,与一般意义上病痛所不同的是,“头顶无毛”并不实质性地产生“身体不适”,它带来的“不适感”更多是它的与众不同,因而为病(2)

时至今日,医学哲学层面,我们对待这种疾病的治疗策略与其他身体异常(疾病)不同,对后者,我们尝试去治愈(cure)它们,而对于前一类,在治愈期间,我们总是想着去掩饰(cover)它们。

作为一篇科普文章,我不打算对“隐喻之疾病”进行讨论,那是苏珊·桑塔格雄文要解决的问题(3),我要做的是是去历史中寻求答案,在此之前,不妨先了解一下头发本身。

头发的剖面结构

如上图所示,大体上,人的头发分为两部分,即皮肤以下的毛囊(hair follicle)部分和以上的发干(hair shaft)部分,此外还有一些附属结构,比如负责油腻上光的皮脂腺(sebaceous gland)等等(4)。对于任何一根头发来说,它的形态和功能主要取决于皮肤以下的部分(也就是毛囊),严格意义上,也只有这一部分是具有“生化活性”的,是它,更精细一点,是发根(hair bulb)掌控着头发的生长和衰亡,换句话说,头发掉不掉,和毛囊(发根)的关系更为密切(5)。

不管何种情况,人的头发交替处于生长期过渡期静止期之中,当非健康因素存在时,各期头发的比例失衡,就可能破坏原本的动态平衡(6),特别负面时(好像没听说过头发长太多太快而让人心塞的),就是大把掉发,乃至谢顶。

一般来说,头发的80%都处于生长期中,此时单根头发大约以每个月1厘米的速度生长,这一过程可持续4-6年,随后生长期结束,进入过渡期,头发不再生长,——这意味着能留超常头发的人(超过2米)确实天赋秉异,恐怕并非不理发就能解释的了的。如上所述,过渡期时头发将停止生长,此阶段更重要的是毛囊细胞的更新迭代,以备再战。过渡期虽然只有几周,却因为涉及对头发强度至关重要的毛囊细胞,所以是外部因素干预头发健康的重要阶段,能对稍后头发“静止期”的表现产生影响。正常情况下,静止期的头发约占15%,虽有重启生长的可能,但却是事实上的脱发主力军(7)。

生长期缩短、过渡期延长、静止期停滞,都意味着事情在发生变化,接下来那就是面对谢顶的风险了。

举例来说,某些药物的细胞毒性可以对毛囊细胞进行杀伤,我们看到化疗引起的脱发就属此类,这是典型的外因性脱发,或可避免,流行病学上来说,并不构成谢顶的主要原因,真正让人头痛的反而是另一种谢顶——原发性的脱发(alopecia),男性常见。

现在我们回到历史。

很不幸,我们医学的祖师爷希波克拉底同志就是个谢顶者,直到今日,西方还谑称谢顶是“希波克拉底之殇(Hippocratic Baldness)”。在尝试了古埃及方法无效之后,希波克拉底指出了另一条路径,也许只有“外科”手段才能拯救谢顶。为什么?因为希波克拉底敏锐地观察到太监们从来不脱发,所以,秃顶难道是“蛋蛋的忧伤”?

希波克拉底像

2000多年后的现代医学告诉我们,希波克拉底的判断颇有道理。研究发现,某些谢顶者体内的睾酮和二氢睾酮(DHT)含量往往较常人为高,两者存在相关性,而这两种和睾丸有密切关系的成分,在被阉割的男性,就相当缺乏,所以…他们不会秃!(1)希波克拉底虽然谢了顶,但是历史上的他并没有为此接受净身手术,估计恐怕在那个时代,阉割之异要比秃顶之异要来的更像“疾病”吧?

顺着希波克拉底的假设,现代医学构建了治疗脱发谢顶的关键,临床上会使用低剂量的非那雄胺来治疗男性脱发,其核心机制正是利用了本药对睾酮和DHT的抑制作用(8)。要知道的是,非那雄胺的地位实际上是当前治疗脱发的唯二药品之一。

神明如凯撒大帝,也被谢顶所眷顾(西方俗语“凯撒式发型”【Caesar Haircut】,也带有戏谑意味,暗指对方发量稀少),他当然也不会接受阉割手术,可是太遗憾了,当朝名医都不能解决大帝谢顶的问题,随着凯撒征服领土的扩大,他的头发覆盖范围却在不断缩小,——细究下来,这恐怕是皇帝太过勇武的后果(所谓男性特征明显,睾酮和DHT高,嗯?)。凯撒毕竟是凯撒,皇帝不得不尝试遮蔽脱发,他用了什么?那就是我们称之为桂冠(laurel wreath)的东西,现在反而成了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天晓得它本身的使命!

戴桂冠的凯撒大帝

凯撒大帝的策略走向了谢顶治疗的另一风潮,甚至一度成了掩饰谢顶的最高境界,那就是使用假发。那是由谢顶的另一位受害者法皇路易十三所开创的,现在能找到的关于路易十三的绘画作品,几乎全是他戴假发的照片。同样的,因为这位使用者的崇高地位,假发甚至被当成了权力和地位的象征,一时间人们趋之若鹜,甚至是法官们,不管谢不谢顶,都要带着假发开庭,以示威严,不知道陛下见此将作何感受?

法兰西皇帝路易十三

很不幸的,直到上世纪30年代,脱发的治疗还游离在现代医学之外,人们依然使用着与2000年前类似的奇怪药方,蛇油、茶水、柠檬汁,令人贻笑。1939年,才有人真正从现代医学角度开始研究脱发的治疗。

日本医生奥田昇司(Shoji Okuda)发文再次指出脱发的外科治疗,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探讨阉割问题,而是认为植发也许将救谢顶者于水火之中,他在自己发表的文章中详细探讨了植发的技术可行性,并实际上他也动手实操了一回,一位烧伤病人确实因此看上去“恢复”了原来的容貌(9),不过若非二战,奥田医生可能会更接近现代现在植发技术。

现在公认的植发技术创始人是诺曼·奥莱恩特莱希博士(Norman Orentreich),这位仁兄少年意气,发现为烧伤者移植皮瓣后,上面的毛发依然可以生长,因而大无畏得自行开展了植发手术并向杂志投稿,虽然手术结果不错,但是审稿人认为这完全是胡闹,多次拒绝发表,乃至于当医学界知道这个技术时,已经是首位秃顶成功复长头发6年后的事情了,真可谓成功不成仁之典型(1),以至于奥莱恩特莱希心灰意冷,干脆投身商界,做了化妆品牌倩碧(Clinique)的首席顾问(10)。

授课中的奥莱恩特莱希博士

奥莱恩特莱希的意外成功启示了学界一点,头发生长的核心是毛囊,去除“荒芜”部位的皮瓣,自体移植患者其他毛发生长良好部位的皮瓣(含较多毛囊),就能使头发复长,这其中可能的一种推测是,只要毛囊(种子)本身条件良好,只要给予合适的“土壤”(如血供等等),就可能复生头发,这其实也正是奥氏“毛囊主导理论”的核心认知(11)。

毛囊的激活和移植

于是,在此次基础上,新的征程开始了。

普强公司(Upjohn,目前已被辉瑞收购)在上世纪80年代研发出了一种新药,用于治疗高血压,和“硬”战20年中提到的西地那非一样,这一药品作为降压药,效果差强人意,在后续临床研究中它的一项意外“副作用”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促进体毛生长(12)!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现在我们都知道米诺地尔可以用来治疗脱发,它也是治秃两标杆中的另一杆,谁还知道它曾经是一种不太成功的高血压新药呢?

从机制上来说,推论米诺地尔的扩血管作用(至于它为什么只对头皮血管效果棒棒哒,迄今未知更合理的解释),有助于改善毛囊细胞的营养获取环境,从而激活濒临死亡的毛囊,使之焕发新生,目前来看,它大约能逆转40%以上脱发者的谢顶趋势(13)。问题是,这40%以外的谢顶者如何是好?

从目前的研究水平来看,这可能是一道送命题…

脱发作为某种意义上的“绝症”,并没有特殊手段,无论是若干年前的各种奇葩药方,还是不久之前的各种蛇油精华,全部没有被证明有效,而迄今唯一可改善头发生长的外用产品就只有米诺地尔擦剂,别无他家,其他所有号称改善头发脱落的产品,全是忽悠。至于口服药品,除了上文提到的非那雄胺,似乎有一个好消息。

1970年曾出现过一个失败新药,叫环胞多肽A,作为化疗药品的它,似乎不太合格,但是它果然有一个有趣的副作用,叫多毛症,听上去就很叛逆,人家抗肿瘤药以“脱毛”为特色,他反其道而行之?话归正传,还是有人对环胞多肽A的副作用产生了兴趣,随着技术手段的变革,他们搞清楚了副作用的可能机制,即本品可抑制某种毛囊抑制蛋白的表达,因此,如果找到一种同样具备此种作用的药品又当如何?(14)

就在前几天,有曼彻斯特大学的研究小组在PLoS上发表最新研究认为,50年前的一种骨质疏松药物WAY-316606就具有上述作用,且关键是它没有环胞多肽A的化学毒性(虽不成功,但是毒性不能忽略),虽然研究尚处于早期,但是或许谢顶者应该相信,说不定它能够缔造脱发的伟哥传奇?

参考文献:

  1. Hair Loss Treatment History
  2. 罗伯特·汉,《疾病与治疗》,东方出版中心,2010
  3.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4. Krause K & Foitzik K. Biology of the Hair Follicle: The Basics. Seminars in Cutaneous Medicine and Surgery. 25 (1): 2–10
  5. 张学军,《皮肤性病学》-皮肤附属器,人民卫生出版社,2008
  6. 此处特指慢性不良因素,若为急性因素,如急性化学制剂中毒,则可在短时间内导致毛囊细胞坏死,形成脱发。
  7. Araújo R, Fernandes M, Cavaco-Paulo A et al.. Biology of Human Hair: Know Your Hair to Control It. Biofunctionalization of Polymers and their Applications. Advances in Biochemical Engineering/Biotechnology. 125: 121–43.
  8. Rogers NE & Avram MR. Medical Treatments for Male and Female Pattern Hair Loss.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Dermatology. 59 (4): 547–566; quiz 567–568.
  9. Shigeki Inui & Satoshi Itami. Dr Shoji Okuda (1886-1962): the Great Pioneer of Punch Graft Hair Transplantation. The Journal of dermatology.2009,36(10): 561-2.
  10. 此处并没有植入广告。
  11. 毛囊移植技术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最原始的皮瓣移植术了,多采用毛囊单位移植术(Follicular Unit Transplantation)或更先进的毛囊单位抽取术(Follicular Unit Extraction),详情参见如何拯救秃顶 | 回形针
  12. Guinter Kahn, Inventor of Baldness Remedy, Dies at 80
  13. Goren A, Shapiro J, Roberts J et al.. Clinical Utility and Validity of Minoxidil Response Testing in Androgenetic Alopecia. Dermatologic Therapy. 28 (1): 13–6.
  14. Drug Side Effects could Treat Human Hair Loss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洪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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