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道独白》的剧本出版发行 20 年后,它在中国的演出又遭遇了阻力。
复旦大学的学生剧团“知和社”从 2004 年开始演出这个剧目,在今年,他们受到了来自校方的压力。一位知和社成员 5 月 30 日在他的豆瓣主页上写道:“先是威胁不给校内场地,然后不允许一切公开宣传,现在开演前一天晚上(通过一个学生中间人)要求延期演出且不给理由。”
这不是《阴道独白》的演出第一次在中国面对类似的情况。作为一部公开演出的剧目,它的名字对保守的审查者来说露骨又挑衅。剧中的内容来自剧作者伊娃·恩斯勒和 200 位不同种族、年龄女性的访谈,她们无一例外都在谈论自己和身体的关系。
在伊娃·恩斯勒的剧本中,它成为多个典型故事,包括女性的初潮,体毛,做爱,自慰,生产,不愉快的性侵经历、暴力,和战争中的慰安妇故事。
也包括一个醒目的开场:
“‘阴道’。我说出来了。‘阴道’,再说一遍。在过去的 3 年中,这个词我重复多少遍了。我在剧场说,在学校说,在客厅里说,在咖啡店说,在午餐聚会中说,在全国的电台节目里说。假如有人批准的话,我愿意在电视里说。我每个晚上演出时要说它 128 遍。”
而在中国,《阴道独白》常常呈现出“流动”的状态。有时候,南斯拉夫战争中的女性故事会被拿掉,而换以被遗弃的女婴,或跨性别的案例。其中有一段长时间的呻吟,根据不同的演出对象,它有时最先被舍弃,有时则被定为整场戏的高潮。
“一轮一轮的人去面对这个禁忌”,试图打破它,或者重新定义它。但现在,这种愿望正变得比“阴道”这个名字更难以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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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 年,在上海的一间美国俱乐部,有一场《阴道独白》的公益演出。演出使用英文,观众是在上海工作的美国人,他们自愿掏出的门票钱有 20000 元人民币。按照《阴道独白》的全球通行做法,演出者把这些钱捐给了一家中国本土公益组织,位于北京的“中国法学会反对家庭暴力网络”。这个公益组织因此做了第一个反对家庭暴力的户外广告,并开始自行担起这部剧在中国的推广。他们把剧本送到了广州。
在广州,艾晓明拿到了剧本,她在当时已经是颇有名气的性别研究学者,从美国田纳西州南方大学访问回国后,在中山大学创办了性别教育论坛。2003 年,艾晓明和另一位来自台湾的中山大学中文系教师宋素凤把《阴道独白》第一次改编成了中文剧目。首演在广东美术馆进行,演员全部来自中山大学,剧本是改编过的,加重了反对性和性别暴力的部分,还增加了性别遗弃的部分。
“当时南方的文化圈支持艺术上的创新表达。学生排练、演出,从书斋到舞台,也是行动。从内容到形式,都被认为是一种突破。这种突破很受欢迎。包括主题,文化禁忌上的突破。”一位希望匿名的知情人士对《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说,“在那时的语境下,这个意义是被看重的。也没有受到太多限制。”人民网转载了当时《新京报》的一篇报道称,广东省从事妇女工作、妇女教育和性别研究的观众代表出席了演出后的座谈会。
但在 2004 年,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的一场《阴道独白》公益演出,和上海话剧中心的一场《阴道独白》商业演出都被叫停。和电影市场不同,话剧市场没有全国统一的荧幕禁令,大多数时候,是区县级的文化官员或主办方的负责人认为不妥。在上海的演出,是在公演前的媒体内部演出后被喊停的。此时门票已全部售出。
这一年,复旦大学的几个学生第一次在学校内排演了中文版的《阴道独白》。到了第二年,2005 年,一个关注性别研究的社团“知和社”成立,《阴道独白》开始在知和社内部排演,这样方便向学校申请演出场地和经费。小燕,一位希望以社团内熟知的化名来称呼她的女生,参与了 2005 年复旦大学内部《阴道独白》的演出,她认为,这件事情最了不起的部分在于,这完全是学生自发的,甚至没有一位老师带头发起。他们的演出还获得了校外避孕套品牌的赞助。
演出在学校一间不太正式、面积也不大的“多功能厅”里进行,但现场挤满了大约 200 人。有人站在门外。因为担心剧名有些“哗众取宠”,小燕和她的朋友们组织了“性别教育周”,除了热烈的独白演出,也包括冷静的学理讲座,他们还在校园里拉出了一条横幅,“赋知识以性别”。
产生影响力的还是《阴道独白》。2006 年,复旦大学的《阴道独白》剧组被邀请去上海大学演出。邀请者是上海大学社会学系的一位老师。演出看起来很顺利,上海大学的校领导来到现场,他们“看了一会儿,那一幕正好是慰安妇,反正就没什么问题了,政治上很正确,就走了,紧接着下一幕就是呻吟叫床的声音”。不过在演出结束后,小燕听说,演出时,警车封锁了校门,没有外人可以进入校园。但这个说法没有得到确认。
事后,邀请剧组前来演出的老师被要求承诺,演出只是他的一次教学活动,复旦大学的剧组只是“去他们的课堂上和大家交流”。来观看演出的学生被要求登记了学生证。小燕被所在的复旦大学社政学院要求交出学生名单,她以“我不是负责人”为由,没有上交。
“他们其实比较紧张的是校与校之间串联。”这位参与《阴道独白》的演出者对《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说,他们并不是害怕这出话剧,而是不同学校的学生之间组织运动。
类似的事情发生在 2013 年中山大学重新排演的《将阴道独白到底》。在两场 400 人的大获成功后,他们受邀去其它高校演出,但不被允许。
不过,一些人认为,这可能和 2013 年北京外国语大学一起备受争议的事件有关。在北京外国语大学演出《阴道独白》前,演出的组织方北外性别行动小组在网络主页上发布了相册《我的阴道说……》。相册中女生们手举口号牌,牌上写着“我的阴道说:我想让谁进入,就让谁进入”之类大胆的宣言。相片很快占据了媒体。
“它发酵成了事件,被想象成是全国联动的。”一位希望匿名的性别研究学者说,“这已经跟独白、性别都没关系了,它只跟会引爆什么有关系。”
这位性别研究学者还说:“我相信大家,包括管理的人,都认为学生的活动,发挥他们创造性、才华的活动是可以支持的,他并不是说,总会做详细的审查的。没有。”曾参与过高校《阴道独白》演出的几位都认为,阻碍并不是来自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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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娃·恩斯勒在 1995 年写作了《阴道独白》的剧本初稿,在 1998 年第一次出版成书。这个剧本似乎天然带有社会运动的基因,不仅因为它先锋、大胆,还因为它采用了最简洁的“独白”形式,打落成几十个片段,只要分配得当,即使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演员也能演出不错的效果,这对传播非常有利。
在一段纪念《阴道独白》出版 20 年的视频里,伊娃·恩斯特说,在当时的美国,“阴道”都还不是一个可到处说的词。1996 年,恩斯勒在纽约下城一个小小的剧场里张口说,她对阴道感到焦虑。随后,她第一次公开演出了《阴道独白》。 1998 年 的 2 月 14 日,在纽约汉默斯坦舞厅举行了第一次《阴道独白》的大型义演。演员都很专业,包括拿下三次艾美奖、三次托尼奖的格伦·克洛斯,脱口秀主持人琥碧·戈柏。义演筹得了 25 万美元,全部捐给当地的反性别暴力组织。此后成为传统。
在接下来的 20 年里,借着性别平权运动的兴起,《阴道独白》风靡全球。它被翻译成 48 种语言,在超过 140 个国家演出。全球性的 V-day 义演运动在 2 月 1 日至 4 月 30 日,V 在这里指代“阴道”(vagina),也指代“暴力”(violence) ——当然是反暴力。到 2018 年 1 月,这个全球运动已经筹得了超过 1 亿美元,资助了超过 13000 个反暴力项目。
2008 年在美国加州大学 Irvine 分校时,王翀参与了一次《阴道独白》 V-day 义演。“美国校园里这个戏特别火,也特别广泛,它已经常态化了。恨不得一个城市里有好几组 v-day 义演,几个学校,大概就有几组。就是一个‘一般的酷’,不是中国那种能上社会新闻、极具冲击力的事。”
“在中国为什么有这些问题,为什么大家想演呢,因为它还没有常态化。每一个人到了青春期,到了大学校园,受到思想冲击,从被中学校服拘束的非肉体,变成真正的女性,变成有思想的人,都会觉得,这东西我之前怎么都没想过,它讲的东西我怎么都没听说过,所以在中国永远是一轮一轮的人去面对这个禁忌,觉得特别刺激。”
即便走出校园,中国中产观众的感觉也是类似的。王翀回国后在 2009 年成立了薪传实验剧团。《阴道独白》是剧团排演的第一部戏,从 2009 年到 2015 年,在 5 个城市演出了 35 场,“每场都是爆满的”,“最高的票价最起码也卖到四五百”。但这位年轻的戏剧导演认为,这些数字并不理想——如果是在一个开放的市场,在 2009 年到 2018 年的十年里,这部话剧应该可以在中国大陆的大大小小城市演出 1000 场。
在中国演出《阴道独白》,审批是最主要的问题。王翀需要在排演前就找好场地,“因为这个戏最关键的是能不能演”。在北京,他们迄今为止只在北京蓬蒿剧场进行过一次“合法演出”,即从所在区的文化委员会获得了话剧演出的审批。很多时候,他们的场地合作方是只能容下 100 人左右的小剧场,包括北京朝阳九个剧场,上海的下河迷仓。这些演出都不能算是完全“合法”的。
因为是盈利性的商演,王翀的剧团需要完全遵循恩斯勒的经典剧本,并向恩斯勒支付版权费。但他申请了版权费的优惠。“这个戏没有完全在中国合法化之前,能不能给我们打个折。完全合法化的意思就是能够真正的广泛地商业演出,那样的话,付一个国际通行的版权费用是合理的。但那一天,到现在都没来。”
有时候,修改剧名对演出顺利进行有用。2009 年在北京,应场地方的要求,剧名被改成《V 独白》。2010 年在长沙,剧团和监管部门的沟通后,将剧名改为“女性独白”。王翀说,版权方对此非常生气,因为它违背了《阴道独白》的精神,“这个戏的精神就是(把‘阴道’这个词)说出来。戏里有整一段就是关于‘说出来’。”但王翀又补充说,这是他记忆中仅有的两例,“虽然违背了它的精神,到底它抵达了传播。我们保证演出当中,一个词不删减。”
王翀说,观众常常在演出后的对谈中表现得很激动,他们好像既达到了戏剧的宣泄,又得到了理性上的见识。不过,在一些审查者和官员看来,它表现为一个前现代的问题。
“它尚未分清楚艺术和色情的边界。当然有时候边界是模糊的,但是在阴道独白这种精英、小众的文化里面,要分清楚是很容易的。我说有可能会模糊,是因为里头有一段是大量的呻吟声嘛,各种不同版本的呻吟声,也都是恩斯勒通过采访收集的。那一段其实是整个戏的华彩,性的高潮和戏的高潮叠在一起,很妙。”
在 2015 年后,王翀没有继续排演《阴道独白》。他没有再收到地方的演出邀约——邀约方通常都和当地政府进行过某种程度的沟通,提前解决了审批问题;在 2015 年,他们拿着蓬蒿剧场合法演出的许可证,“再次去同一个戏同一个场地同一个区的文化委员会”,也没能获得批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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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 年北京今日美术馆的《阴道独白》公益演出被喊停后,北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公开的《阴道独白》演出。但包括北京,在全国范围内,私下自发的《阴道独白》演出和观影一直在进行。在豆瓣上,冠名《阴道独白》的活动很常见,它们的发起包括高校重视性别议题的社团、和剧社,也有校外组织,他们有时也私下放映演出的旧影片—— HBO 在早年摄录下了恩斯勒参与演出的《阴道独白》。
这些活动通常没有购买版权,但也不属于官方意义上的 V-day 活动。他们很少遵循 V-day 的规则,包括在 2 月 14 日前后演出、遵照恩斯勒当年发布的 V-day 版《阴道独白》剧本、一定的演员性别比例,以及把演出所得的钱款捐给当地的反性别暴力组织。事实上,他们所得的钱款能自负盈亏就不错了。
在野的业余话剧组织者常常会重新创作剧本,来表达他们对当下性别议题的看法。他们现在也越来越少使用“阴道独白”四个字作为剧名了,但并非出于羞耻。
2012 年底,北京的公益组织“女权之声”打算重新编排《阴道独白》,它的负责人之一吕频在上海参加一场国际性别研讨会时,观看了海狸社改编的《阴 dao 多云》。吕频也希望能在北京做一部更偏原创的剧。 BCome 剧社最早在女权之声内部成立,2013 年他们在北京同志中心首次公演,剧名为《阴道之道》。起初《阴道之道》使用了部分《阴道独白》的片段,随后用原创片段替代,这些片段部分源自参演者的个人经验。
2013 年,中山大学在 10 年后也重新演出了这出剧,此前的导演之一宋素凤建议学生们效仿恩斯勒和大量的女性进行访谈。最后,这出剧被命名为《将阴道独白到底》。
2016 年,复旦大学知和社排演了新剧本《阴道说》。
“中国年轻人所排演的独白,与恩斯勒的作品有一个很大的差异,那就是去中心化,不再是剧作家的单一视角去统览,而是让不同的角色说出自己的故事;不再是“阴道-女人”,不是认同阴道的女人的独白,而是不同阶层、不同性向、不同经历的人,对自己的性/别身份的认同过程。”上述希望匿名的性别研究学者说:
“恩斯勒并不在意中国的年轻人捣鼓这些剧……她知道我们在改编她的剧本,没有给版权费,用了阴道独白的宣传,也没有根据 V-day 的规则去做事。但恩斯勒不介意,她了解中国的状况,她知道这些人是基于真正的言说妇女的故事,真正严肃的在做事情,而且是非营利的。所以基于这种认识,恩斯勒根本没有根据她在网络上公布的规则来要求中国的实践者。她知道大家在做什么,她也是支持的。”
吕频说,不管剧本如何被改编,剧名也变得不同,但因为这些戏剧始终围绕着反对女性遭受暴力、强调女性的性权利,“我们都认为,这个戏是世界范围内 V-day 运动的一部分。这是共识。”她还强调说,恩斯勒当然是个伟大的剧作家,但她更伟大的成就是作为一名社会活动家——如今每年在全球可能有几千场《阴道独白》或它的衍生剧的演出。
热衷社会活动和性别议题的人自然很容易追随恩斯勒而去。“我们自己觉得《阴道独白》是一个比较方便的运动手段。”小燕说,在复旦大学期间,他们把这出剧目介绍给了华师大的剧社团。剧组里的一位音效师则在之后成为上海外国语大学的授课老师,并开始在那里排演《阴道独白》。2011 年前后,小燕在校外成立了海狸社。“海狸”取自女性主义者波伏娃的绰号。海狸社排演的《阴 dao 多云》促成了 BCome 剧社的成立,后者已经从女权之声独立出来,但双方还会有场地上的合作。
在武汉大学读书时,韦婷婷对性别议题的深刻印象来自《阴道独白》。她看完艾晓明在中山大学演出的版本后,在武汉大学文华剧社排演了这出话剧。在这部剧后,韦婷婷和她的朋友们成立了“武汉性别发展与女性权益小组”,在 2016 年,韦婷婷成立了以防治性骚扰为主要项目的组织“广州性别中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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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阴道独白》剧本发布 20 周年后,一些英语世界的批评者谈论着不应该用“阴道”来指代女性,考虑到性高潮的发生几率,即便用“阴蒂”都更合适。但这些讨论显然都不适合这里。
在这里,人们是真的“对阴道感到焦虑”。
观众发生了一些变化。在 2005 年演出结束后,复旦大学的 BBS 上出现了轻佻的评论。小燕在路上被招呼说,“嗨,愤怒的阴道小姐”。因为她在剧中表演的片段叫“愤怒的阴道”。“也不是生气,就是哭笑不得”。但在近几年,演出者认为,观众“更熟知故事指涉的新闻事件,立场、问题,他们是很清楚的,也会更有感触”。
“但永远有一些观众,演出结束后提问,你觉得中国还是女性受歧视吗?或者说,你觉得真的有必要把‘阴道’这个词拿出来耸人听闻、吸引眼球么?总有这样的观众。他对于女性的处境还没有更多的了解。他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自己的经验,他不愿意去看数据,不愿意去思考结构性的问题。”
当然,还有那些真正对阴道、或随之带来的麻烦感到焦虑,并打算行使权力去抵制它的人。王翀在 2010 年翻译的《阴道独白》一直没有出版,即使出版机构磨铁文化愿意修改书名,也没用。
今年 9 月和 10 月在浙江和江苏有三场《阴道独白》的公开演出,但在售票网“大麦”上,海报上少见地没有写明演出剧团和主办方的名称。
知和社从 2004 年开始几乎每年都会公演这部话剧。在 2015 年 12 月,这出戏在能容纳超过 400 人的吴文政报告厅演出。根据一篇当时未刊发的报道记录,当天晚上的话剧开场,是一位手举大旗的女生大喊三声:阴道、阴道、阴道。
不过,今年因为受到学校的压力,知和社没有在官方微信平台发布任何《阴道独白》的宣传。他们也不希望媒体对演出进行报道。在 5 月 31 日和学校谈判后,他们被允许在学校外继续演出,但风险依旧存在。
“原来只用想好点子在哪里,创意在哪里,怎样更好的表达。后来就没有了这个机会,就安安静静的。没有机会的时候,就按照没有机会的方法来。别人如果认为媒体是可怕的,就放弃媒体吧。我们的戏剧演出就只是为了我们参与的这群人的能力成长。那就这样。”上述希望匿名的性别研究者说。
题图来自《阴道独白》海报、 csupueblotoday(Photo by Ye 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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